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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尔·福尔诗9首

法国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保尔·福尔(Paul Fort,1872—1960),法国诗人,被称为“象征派诗王”。他的诗集共有32卷之多,有名的《法兰西短歌集》,便是包含了他全部作品的总集。他在从1905~1914年这十年间主编《诗与散文》之前,主要是一个剧场老板、剧作家、象征主义演剧运动者。他很早就活跃于巴黎的戏剧界了。1890年,他创办了一个“艺术剧场”,上演梅特林克和马拉美等象征派的诗戏曲,对抗当时的“自由剧场”的自然主义。在一般人认为此类戏曲不可能上演的议论纷纷之下,他终于获得了可惊异的成功。1912年,他获得了“诗王”的光荣称号。

Paul Fort, (born February 1, 1872, Reims, France—died April 20, 1960, Argenlieu), French poet and innovator of literary experiments, usually associated with the Symbolist movement.
At the age of 18, reacting against the Naturalistic theatre, Fort founded the Théâtre d’Art (1890–93), in which formalized backcloths and stylized performances were substituted for realistic settings and acting. He also founded and edited the review Vers et Prose (1905–14), which published the work of Paul Valéry and other important Symbolist writers. Between 1897 and 1924 Fort produced 30 volumes of ballads. His ballad stanzas were printed in the form of prose paragraphs to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 rhythm and assonance over rhyme, but they were not otherwise unconventional.



情死的姑娘


那个姑娘死了,她的死是为了爱情,

他们给她埋葬掉,在破晓的时辰。

他们把她孤零地入殓,孤零地穿着华美的衣服,

他们把她孤零地入殓,孤零地装进棺木。

他们都高兴地回来了,高兴地趁着阳光临照。

他们都高兴地唱着歌,高兴地唱:“谁都有此一朝。”

那个姑娘死了,她的死是为了爱情,

他们都到地里去干活儿了,像平常一样安静。




清晓的桑里城


我走出门。今儿早晨这个城难道失踪了?她飞到哪儿去了?给什么风吹走了?吹到了哪一座小岛?我找到她啦,可是我连手都不敢伸出来。整个桑里城空蒙得像一层轻纱。
我,要撕破桑里城吗?小心点,她在什么地方?屋顶和墙壁都是一片透明的雾网。圣母(院)把她的花边的咽喉,纤瘦的脰颈和月白的酥胸,都没入在空中。
在那儿,只有天使们才会觉得虚幻的时辰在敲响。因此,在上帝垫着额角俯瞰着桑里城时,那个用天使们的翅膀上的羽毛做的柔软的天的枕头里,这钟鸣的回音竟被阻遏了。




我的喜心落在草丛里


我的喜心落在草丛里了,过路的人,幸福的人,把你们的灯都拿来,帮助我寻找。
我的姑娘跟一个高大的白面骑士走了。我追赶她远远地深入草原。我射一支箭正中目标。我的姑娘从马上跌下,倒在草原上,当夜色下降时,那匹马儿奔走了。
把你们所有的灯都拿来,过路的人,幸福的人,我的喜心落在草丛里了,来帮助我寻找。
“你应该射杀的不是她,而是那个骑士。你原来可以找到你的喜心还活着,也许她还会原谅你。”——“我不敢射他,因为他是个非常高大的骑士,他的神气非常吓人,腰里还挂着宝剑。”
我的喜心落在草丛里了,过路的人,幸福的人,把你们所有的灯都拿来,帮助我寻找。
“如果你找到的果真是她,你只好在你的喜心上竖起一个十字架。纵使你寻找了一百年,你只能随着季节,找到黄土、青草和白雪。你也只能找到光辉的诗句,可是你再也找不到你的美人。”
把你们所有的灯都拿来,过路的人,幸福的人,我的喜心落在草丛里了,来帮助我寻找。



暮云


这时候,大块的红云变成透明:原野上,没有比这时候更美丽了。黄玉似的云堆里淋着金光的雨,晚风驱逐着他们,又把他们带回来。
光亮的鸟,一切白天的鸟,飞翔在夕阳中,这是一阵金光闪耀的大雨,溅泼在摇曳起伏的广大的麦浪上。
夕阳和晚风已融和了它们的娇美,黄昏的绚采和芳香和谐地糅合了。
遥远地,在落照的外边,澄净的空中,闪现出一个东方式的出巡行列。高耸的金碧华盖摇曳着,底下是一位装饰着红宝石的君王。在他背后,随从的是纡青拖紫的贵人。他们执持的金杖的尖端,晃动着宫灯,灯上都用银粉画着催眠的罂粟花。
你看见夜的脚迹走过了吗?在晚风里,它也是金黄色的。这时候,鸟雀已在大地上安歇,壮硕的赭色的大麦都已经俯首打盹。于是,月亮苏醒了。




废寺


她倒映在一个池塘里,雨蛙在那儿喧噪,阳光俯临在那儿饮水,云降下来垂泪。
这是一座可怜的小寺院,没有十字架,没有彩绘玻璃,也没有钟,没有圣人,没有圣处女,没有祭坛,也从来没有人在那儿祈祷。
她的顶礼者只有蔓草和怕冷的丁香花,她在败壁残窗里窥探着,不停地颤抖。
你在大路上走过的时候,无法见到她。但是你还可以,在那曾经是祭坛的废墟上,在破窗槅上面,见到她上面的青天,还是澄清明朗。
在一株垂柳底下,她是燕子的悲哀的朋友。无数蜘蛛在那里呕心吐丝,织成闪烁着雨珠的细网。
这是一座美好的小寺院,她保持着人世间一切珍宝:寂静、清贫、幽阴,还有幽阴的贞洁。
你说这是一切珍宝吗?哎,我的天主,幻想早已从她身上长逝,尽管她还剩一片面对诸天的屋瓦,一株细长的枫树,耸起着,在那里摇曳。
两边的屋瓦掀起着,宛如在合掌祈祷,手指里捧着圣枝:这是一座可怜的小寺院。
她在繁茂的常春藤里打战,敞开了大门,让陌生人随意闲行。繁星的夜在她里边行过,这是牧童们的棚屋和我的隐居……在我伤心的时候,她供给我一个逃避的地方。她经常看见我的呜咽——为了什么?毫无别的原因,就是为了给自己散心——
我的头靠在石上,我的额角戴满了丁香花。(她简直把我的低声呜咽认作祈祷词文)。
在白天,当我空闲的时候,还有在晚上,当我伫待神仙鬼怪的时候。




你可以抛下我走掉


你可以抛下我走掉。悲哀让我来消受。我的容颜不再美丽,对你何足轻重?我会忘记你吗:三个孩子都在?你可以抛下我走掉。悲哀让我来消受。
你纵然走了,你还是在这里,我们的三个孩子都很像你。你可以走掉!伤心是我的分。我有一双蔚蓝的眼睛。孩子也都有阴郁的眼睛。他们来亲热我一阵,随即就跑开。这也像你一样!
你可以抛下我走掉。可是我还将守着忠贞。你可以抛下我走掉,回忆是我的分。走吧,我的若望,别一个情人在叫你。去吧,我的若望,大海是那么美丽。




归来


常春藤已经爬满了墙壁。啊!有多少时候了?从我们恋爱的时候,从你哭泣的时候,到如今已有多少时候了?
玫瑰花也没有了。葡萄藤都给常春藤侵害了。你的灵魂在哪里?……这些常春藤,爬过了燕子窝,遮没了整座屋子。
啊,风啊!萎残的玫瑰填满了废井——难道你就躲在那里头吗,我的亡妻?
没有人回答。还有谁来回答呢?岂不是,还是听听草丛里的风声,他好像在叹息着:“我的温柔的爱人。”
古老的太阳,朱红的太阳,被屋脊从中切断,显得怪是凄凉。
我应该叫园丁来吗?园丁呢?还不如叫“死”来把这些茂草割掉。
这么多的回忆,这么多的恋爱,啊,这地平线上的残阳。




塞纳河滨


蒙雾的天空散发出幽微的暮霭;这样的密云比清朗的天空更美;今天晚上的太阳抵得了最温柔的月光,大地上所有的淑景全都在这里了。
在暮霭中逐渐停息下来的风,以温柔的爱情给芦苇丛加了些负荷;密云不时地给我的梦移开一条隙缝,让我看见了太阳,那个连他自己也忘记了,忘记了白天的太阳。
我顺着河滨走去,在那儿,像做梦一般,看见了太阳的映象,它的银色的光晕在芦苇中浮游着,慢慢地追随着我,蚊蝇在它上面飞舞。
再见啊,太阳,太喜欢在幽暗的水底下做梦的太阳——从睡莲里晃动着,泛起了金色和乳白色,仿佛在波动的绢丝上偷偷地投下一道阳光。这种自沉在水里的花,她们所得到的光明是多么短促啊!
夜色降下了。烟雾的大海千变万化,呈现种种形状,在那里波动,简直看不到涯岸。雾气滚滚而来,顺着河流逐渐地把它侵蚀。现在我只能看见河桥的第一个涵洞了。
灵魂迷惘在这些浓雾里,我还是将梦见一座登上乐园的桥呢,还是将梦见一支堕入永夜的川流?当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这时候做的梦,该是一个什么梦啊?
诗啊,诗啊,啊!当一切都沉睡了的时候,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的时候,你会看见我的灵魂上,宽阔地,毫无掩隐地,流着一条迟缓的河,在波动着巨大的金色睡莲。




寂静的小街


风暴以前的寂静,沉沉地凝住着。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走过吧?

铺路的石子数着天竺葵,天竺葵数着石子。

小姑娘,你在窗口做梦吗?小小的豌豆都剥出了荚。

它们装满了你的白布围襕,你的红红的指头正在把它拴结拢来。

我穿着一身黑衣服走过,一道闪光使你震惊了吗?

小姑娘,还是由于看见了我的神情,你那些小豌豆都散落在街上?

我忧郁地走过。在我背后,铺路的石子数着小豌豆。

风暴以前的寂静,沉沉地凝住着。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走过吧?

施 蛰 存 译




谭 嗣 同 山 水 诗 论 略

清光绪年间,谭嗣同既是政坛维新派思想最激进的改革者,也是一颗引人注目的“诗界慧星”。为强国救民,倡导新学,追求新政,他与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等相结交,进行改良主义的资产阶级革命,终因戊戌政变失败而血洒刑场,慷慨就义,为“戊戌六君子”之一。谭嗣同之父谭继洵历官户部员外郎、郎中,甘肃巩秦阶道、布政使、湖北巡抚等。这使谭嗣同有机会自光绪三年(1877)起,幼年即经常随父宦游,成人则只身奔走于大江南北。他曾北至新疆,梁启超记其“弱冠从军新疆,游巡抚刘公锦棠幕府。刘大奇其才,将荐之于朝,会刘以养亲去官,未果”;亦曾南至台湾。三十岁前,谭迫于试事,“六赴南北省试”。至三十岁其行程已“合数都八万余里,引而长之,堪绕地球一周”。其所往返之地除新疆、台湾外,计有直隶、甘肃、陕西、河南、湖北、湖南、江苏、安徽、浙江等诸省,“经大山若朱圉、岛鼠、崆峒、六盘、太华、终南、霍山、匡庐无算;小水若泾、渭、漆、沮、浐、灞、洮、潼、澧、蓝、伊、洛、涧、壥、恒、卫、汾、沁、滹沱无定,沅、沣、蒸、渌无算;形势胜迹益无算。制情偷情,未付简毕;退缅游乐,难忘于怀”,“升峻远览以写忧,浮深纵涉以骋志。”丰富的行旅生涯,得江山之助,是谭嗣同创作山水诗的生活基础。
谭嗣同“幼丧母,为父妾所虐,备极孤孽苦,故操心危,虑患深,而德慧术智日长焉”。其《仁学·自叙》亦称:“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忍受,濒死累矣,而卒不死;由是益轻其生命,以为块然躯壳,除利人之外,复何足惜。深念高望,私怀墨子摩顶放踵之志矣。”人生的厄难孕育了他忧患愤激的气质,也锻炼了他坚强的意志,培养了他勇于牺牲的精神。他之不惧万里跋涉,他之愿为“变法而流血”,“请自嗣同始”,都是其人格精神的必然表现。谭少倜傥有大志,其纲伦之厄与顽强个性加上仕途多舛,加深了他对现实的不满与愤激,促使他产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壮志,形成了欲冲决封建社会“罗网重重”的反叛性格。而长期壮游的生涯,特别是西北地区高山大河的景观,“沙石击人”的环境,与边塞健儿“大呼疾驰,争先逐猛兽”的传奇生活,则培养了他雄豪阳刚之气。康有为《六哀诗》称其“复生奇男子,神剑吐先莹。长虹亘白日,青锋拂苍溟。足迹遍西域,抵掌好谈兵”,“慷慨气填膺”11,乃真实写照。谭曾为其京师莽苍苍斋题写门联云“家无儋石,气雄万夫”,亦是以“气雄”自许的表白。这种精神、气质与个性决定了其山水诗的思想意蕴与艺术风格。而诗人作为维新变法的旧民主主义志士,身处国运危亡的时代,时时为国家“风景不殊,山河顿异;城郭犹是,人民复非”13而忧虑,其山水诗作不能不也寄寓浓郁的爱国之情与忧患之思,如其所谓“升峻远览以写忧,浮深纵涉以骋志”,而不为山水的艺术审美性所拘,就是十分自然的了。
梁启超曾评云:“谭浏阳志节学行思想,为我中国二十世纪开幕第一人,不待言矣。其诗亦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丙申在金陵所刻《莽苍苍斋诗》,自题为‘三十以前旧学第二种',盖非其所自熹者也。浏阳殉国时,年仅三十二(引者按:按传统计算法应为三十四),故所谓新学之诗,寥寥极希。”14“独辟新界而渊含古声”,是指谭嗣同三十岁以后受维新派“诗界革命”思想影响所作的诗。但其“新学”之诗与黄遵宪等“以旧风格含新意境”15之作的成就尚不可同日而语。可称道者有《感旧》三首,为梁启超誉为“沉郁哀艳,盖浏阳集中所罕见者”;另有《留别湘中同志八篇》,亦被梁启超评为“沉雄俊远,诚在《莽苍苍斋》之上。但篇中语语有寄托,而其词瑰玮连犿,断非寻常所能索解”。
谭嗣同其余之新学诗“颇喜扯新名词以自表异”18,“新理想”、“新意境”并不明显。他的山水佳作仍见于三十岁以前之《莽苍苍斋诗》二卷等所收录者。诚如梁启超所言:“复生三十以后之诗,未必能胜三十以前之诗也。”

谭嗣同《三十自纪》称“五岁受书,即审四声,能属对。十五学诗,二十学文”20,可见其天才卓异,很早就能诗擅文。其诗于生前收在《莽苍苍斋诗》二卷、《补遗》一卷,《远遗堂集外文》初编、《石菊影庐笔识》等上亦有收录。最早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金陵刊行的《莽苍苍斋诗》只有百余首。其后1917年上海文明书局《谭浏阳全集》,1954年北京三联书店《谭嗣同全集》,1981年中华书局《谭嗣同全集》等不同版本,收诗皆有所增加。李一飞编注、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谭嗣同诗全编》称收诗220首(一首为词)、句25联,是目前收诗最多的本子,可惜有误收。其中山水诗约占三分之一。
谭嗣同山水诗的最大特点是:由于时代精神与个性思想的原因,采用的是类似龚自珍于山水中寄寓情志的范式,单纯模山范水之作较少。
谭嗣同自少年时起即具有不甘平庸的远大志向,内心郁勃着一股冲决现实“罗网”的激情。这是其环境与性格所造成的“主体意识”。这种意识需要表现、宣泄。故谭嗣同不仅在抒怀言志诗中直摅胸臆,如“壮怀消不尽,马首向临洮”(《角声》,《谭嗣同诗全编》第11页,以下简称《全编》)、“少有驰驱志,愁看髀肉生”(《马上作》,《全编》第14页);而且在山水诗中亦时时寓情于景,借天地自然之物,形象地表现其壮志襟抱,显示其内心激情豪气。谭少年即怀壮志,这在光绪四年(1878)十四岁所作的《潼关》诗中即见端倪:
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全编》第1页)
据谭《三十自纪》称:光绪“四年春,赴甘肃”,“陆径洛阳入函谷关、潼关至陕西,秋至兰州”21。诗以雄踞半山的潼关为视角,写出浩荡黄河不甘束缚,欲冲决堤岸之伟力,以及华山群峰高峻不平、直刺苍天之气势。此等山水正是少年诗人胸中不满现实束缚,欲打破既有秩序之壮怀的表现。尽管其时诗人志向的内涵还较模糊,但欲有所作为的向往则是相当明确的。小小少年如此早熟,真是“奇男子”!而步入青年,谭思想成熟后所作山水诗,则表达了比较明确的襟抱。此时七绝小诗已不能充分抒发诗人的激情,故作于光绪十五年(1889)二十五岁赴兰州途中的《秦岭》、《陇山》等诗,就采用了七古歌行体,从而更为淋漓尽致地描摹山水,抒写情怀,也令人更为神旺。如《秦岭》开篇即夸饰秦岭山水的奇险:
秦山奔放竞东走,大气莽莽青嵯峨。至此一束截然止,狂澜欲倒回其波。百二奇险一岭扼,如马注坂勒于坡。蓝水在右丹水左,中分星野凌天河……(《全编》第37页)
秦岭雄峻,峰峦迭宕,如骏马驰骤,狂澜欲倒,极尽群山动态之美,从而显示出“大气”磅礴,把势蓄足,其要旨在于寄寓、映衬诗人的壮志豪情。故于诗中间由秦岭韩愈祠引发对韩愈文统与道统的评说之后,篇末借景抒怀,更见气魄恢宏:便欲从军弃文事,请缨转战肠堪拖。誓向沙场为鬼雄,庶展怀抱无蹉跎。生平渴慕矍铄翁,马革一语心渐摩。非曰发肤有弗爱,涓埃求补邦之讹。班超素恶文墨吏,良以无益徒烦苛。谨再拜公与公别,束卷不复事吟哦。短衣长剑入秦去,乱峰汹涌森如戈。(《全编》第41页)
显然诗人此时志向已甚明确,即不再效法韩愈之为“文墨吏”,而是要如班超投笔从戎,以血肉之躯战死沙场,誓为鬼雄,以武力抵御外强侵略。因此尾句之“乱峰”亦被诗人目为戈矛,烘托出尚武从戎的气氛。《陇山》则以如椽大笔,勾勒秦地“水则东入不极之沧溟,山则西出无边之沙漠。错互乾坤萃两隅,气象纵横浩寥廓”之宏观山水态势与气象,以及“陇右之山崛然起,号召峰峦俱至此。东南培楼小于拳,杂沓西行万余里,渐行渐巨化为一,恍若朝宗汇群水”之陇山的突出地位,貌似纯山水的描绘中,实际上寄托的是诗人“何当直上昆仑颠,旷观天下名山万叠来苍茫”之卓尔不群的自我形象与主宰天下的胸襟。(上引均见《全编》第41页)恰如梁启超所评:“此何等自负语!”“先时之人物,其气魄固当尔尔”22。
谭嗣同自幼“备极孤孽苦,故操心危,虑患深”23,成年后这种“操心”“虑患”则转为对国家命运操心的忧患意识。谭嗣同深深担忧着国家命运:“飞光自抚将三十,山简生来忧患中。”(《和仙槎除夕感怀四篇并叙》其三,《全编》第101页)这种“忧患”意识,不仅反映在政治抒情诗中,亦蕴含于山水诗中,因为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作于光绪十五年(1889)谭嗣同赴兰州途中的七律《崆峒》,就与当时的政治局势紧密相连:
斗星高被众峰吞,莽荡山河剑气昏。隔断尘寰云似海,划开天路岭为门。松拏霄汉来龙斗,石负苔衣挟兽奔。四望桃花红满谷,不应仍问武陵源。(《全编》第46页)
崆峒山属六盘山区域,远隔尘世,桃花满谷,宛若世外桃源。但诗人却心不在“武陵源”,不愿逃避现实。他关注的是斗星无光、剑气昏暗!实际是担忧时局黑暗,杀机四伏,与其直言“但忧悬磬室,兵气寓无形”(《武昌夜泊二篇》其二,《全编》第68页)并无二致,只是忧患意识具象化了而已。
同年作于自兰州赴北京途中的《出潼关渡河》,于描写了潼关关险途危、“崤函罗半壁,秦晋界长河”的壮美形势之后,亦产生祖国“好山川”面临帝国主义侵扰的忧虑,从而激发起尾联“为趁斜阳渡,高吟市楫歌”(《全编》第49页),即如祖逖一样“清中原”的昂扬斗志与历史责任感。
谭嗣同的“忧患”有时表现为悲愁,“无端歌哭悲长夜”(《和仙槎除夕感怀四篇并叙》其四,《全编》第102页),即是其内心悲苦、郁闷的反映。他曾说“我亦湘中旧词客”(《武关七绝》,《全编》第127页),以屈原自况,亦是悲苦心态的表现。由于诗人的心情时觉悲凉,山川景物在诗人眼中也就显得十分凄凉冷寂,成为涂抹着浓郁的主观色彩的“有我之境”。如光绪十六年(1890)赴湖北所作的《残嶰》、《览武汉形势》、《武昌夜泊二篇》等即是此类山水诗。《残嶰》云:
篱落寒深霜满洲,南国风味忆曾留。雁声凄断吴天雨,菊影描成水国秋。无复文章横一世,空馀灯火在孤舟。鱼龙此日同萧瑟,江上芦花又白头。(《全编》第72页)
诗写六朝古都金陵深秋之景。标题“残嶰”,乃残山剩水也,寓有深意,并为诗定下凄凉的基调。深秋的长江之景萧瑟凄冷,毫无生气,极其压抑,乃是诗人悲苦感情的外现。其悲凉一在“鱼龙此日同萧瑟”,自叹壮志难酬,二在昔日繁华地已是残山剩水,可见国运危亡,皆表现出诗人内心的酸楚无奈。无论是豪壮还是悲凉,其根本都是诗人救亡图强的爱国之情,借不同形态的山水以抒发之而已。

谭嗣同热爱祖国,还表现在热爱祖国的“好山川”,热爱美丽的自然风光。因此他有时也会从审美欣赏的角度描写“水态山容”以愉悦“性灵”。只是此类诗不多,今存有《道吾山》、《江行》、《岳阳楼五律》、《山居五律》、《碧天洞五古》等,大多是描写湖湘楚地山川风物。如《道吾山》云:
夕阳恋高树,薄暮入青峰。古寺云依鹤,空潭月照龙。尘消百尺瀑,心断一声钟。禅意渺何著,啾啾阶下蛩。(《全编》第9页)
谭《三十自纪》云:光绪十一年(1885)春,“归湖南,夏,陆抵浏阳”24。此诗即写所见浏阳道吾山古寺、瀑布龙湫、老龙潭之仲夏晚景。诗人欣赏着眼前清幽寂静的美景,暂时忘掉了“剑气昏”的时局,似乎六根清净,烦恼尽消,体悟到一种缥渺的禅意。诗冲淡雅洁,与写西北高山大河之雄放劲健迥然不同。又如写于光绪八年(1882)的《岳阳楼五律》:
放棹洞庭湖,湖空天欲无。登楼望落日,暧暧远村孤。水气昏渔浦,南风长嫩蒲。君山渺何许?青入《十眉图》。(《全编》第116页)诗人游湖登楼所见洞庭湖之景,水天空阔,落日辉煌,水气氤氲,君山青翠,宛若一幅水墨丹青,淋漓而壮美。风格明朗高华,与上诗又不同,但也是以审美愉悦性灵的眼光赞誉洞庭湖的风物。写于光绪十五年(1880)由兰州赴京经河北怀安碧天洞之《碧天洞五古》则明显道出以“清赏”的心态观看山景:
远树小于拳,数峰伸似掌。一峰起其前,浓绿秋自上。扪萝栗岩,欲往不得往。我非慕仙者,随遇寄清赏。颓曜薄虞渊,征鸟厉高敞。振衣踏残雪,樵唱逸幽响。(《全编》第122页)
诗前半写山峰、远树,怀着纯然“清赏”的心态,后半写落日、征鸟,亦显得心情轻松,而振衣踏残雪,游兴未尽,又陶醉于山歌幽远旋律中,写出碧天同清奇之景,沉浸于审美的愉悦中,也反映了诗人飘逸清旷的一面。
谭嗣同三十岁以后之诗佳作不多,但写山水的五绝《丁酉金陵杂诗》四首(《全编》第181页),却是一组清新可读之作,如其一、其四云:
吴淞半江水,湘中一尺天。年来都剪得,持入秣陵烟。
山远自苍翠,山势亦奇。山外已如此,山中知有谁。

谭嗣同自评其诗歌渊源与特点云:
嗣同于韵语,初亦从长吉、飞卿入手,旋转太白,又转而昌黎,又转而六朝。近又欲从事玉溪,特苦不能丰腴。大抵能浮而不能沉,能辟而不能翕。拔起千仞,高唱入云,瑕隙尚不易见。25
可见其诗学唐人兼及六朝,博采众长。他与近代程恩泽、祁寯藻等宋诗派以及陈衍、郑孝胥等同光体分道扬镳,而与以王运为首的汉魏六朝诗派相靠拢。其诗从长吉入手,乃学其构思奇特,想象新异,语言瑰诡,康有为《六哀诗》所谓“文词发诡怪”26;从飞卿入手及转而学六朝,大约学其词藻精美;学太白得其浪漫想象、雄放风格;学昌黎得其劲健之气。
其实于唐人谭嗣同更学杜甫,其诗之忧患意识与悲壮风格正与杜甫一脉相承。孙宝《忘山庐日记》即看出这一点:“悲壮苍凉,有杜少陵、白香山之意。”27从上引诗已足以证明“穷年忧黎元”、“国破山河在”的杜甫精神延伸在谭身上。此外,谭好化用杜甫诗句,亦可见对杜诗的熟悉与偏爱。如“水于天外浮”(《洞庭夜泊》,《全编》第28页)化用杜甫《登岳阳楼》“乾坤日夜浮”句意,“鱼龙此日同萧瑟”(《残嶰》,《全编》第72页)化用杜甫《秋兴八首》“鱼龙寂寞秋江冷”句意,“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晨登衡岳祝融峰二篇》其一,《全编》第89页)化用杜甫《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句意,等等,不一而足。
近代对谭嗣同影响较大者则为龚自珍、王闿运等。其《论艺绝句六篇》其二云:
千年喑室任喧□,汪、魏、龚、王始是才。万物昭苏天地曙,要凭南岳一声雷。(《全编》第92页)
“汪、魏、龚、王”据自注是指汪中、魏源、龚自珍、王运。此诗虽然是论文,但他认为“魏默深、龚定庵、王壬秋,皆能独往独来,不因人热。其馀则章摹句效,终身役于古人而已”(《全编》第93页),可见其钦佩的是龚、王等不为古人所役的创造精神,此精神亦通于诗(当然对王的评价并不准确)。钱仲联称:“谭复生诗,代表当时浪漫风气,仿佛似龚定庵。”28龚自珍对谭嗣同的影响,首先是在思想上,即那种心忧天下的胸怀,改革政治的激情,其次是借山水寄寓情志的表现模式;再次是龚诗浪漫的色彩,大胆的想象,雄放的风格,这在谭诗中亦有鲜明的表现。谭诗与龚诗颇为相似,有时甚至瞒过诗坛高手法眼。对王运,谭嗣同颇多誉词,王闿运诗尚汉魏六朝,乃得之于王夫之,而王夫之是谭最钦慕之人,所以谭之偏爱王运与王夫之有关。
谭嗣同诗主体风格乃承李白、杜甫与龚自珍。第一,即所谓“豪放”(南村《摅怀斋诗话》)29,“诗尤雄健,每诵之为气王”(李肖聃《星庐笔记》)30,“诗笔瑰玮”(王赓《今传是楼诗话》)31;谭自评亦是“拔起千仞,高唱入云”。谭诗雄健豪放之根源在于其人秉性气质之刚毅豪爽,得之于西北艰苦生活磨砺出来的强悍之气,以及对生活的热爱与激情,追求理想的高远志向与昂扬向上的慷慨意气。这在其写的山水诗中随处可见,而《潼关》、《秦岭》、《陇山》、《崆峒》等诗中则有鲜明的体现。其具体特征一是意象硕大,意境壮阔,无论是雄踞山腰的关城,还是万里流淌的大河,乃至大气的峻岭,浩瀚的沧海,皆须以如椽大笔方能勾勒之,显示崇高之美。二是笔下意象喜化静为动,生气郁勃。如写山多呈动态,“山入潼关”犹嫌不足,更驱“秦山奔放竞东走”,“狂澜欲倒回其波”;写松石也见“松霄汉来龙斗,石负苔衣挟兽奔”,皆充溢着奔放之气势。
第二,即是苍凉悲壮。此风格主要见于抒情诗,但一些山水诗由于寄寓忧患意识,故亦得杜诗之遗意。如写武汉的几首诗:“秋老夜苍苍,鸡鸣天雨霜,星河千里白,鼓角一城凉。”(《武昌夜泊二篇》其一,《全编》第68页)“颓乌西堕风忽忽,吹瘦千峰撑病骨。半规江影卧雕弓,郊原冷云结空绿。”(《登洪山宝通寺塔》,《全编》第70页)皆因暗喻政治局势的危险,心怀忧思,而显得苍凉冷寂。但“远略未因愁病减”(《览武汉形势》,《全编》第73页),又有悲壮之感。
谭嗣同山水诗风格还是不拘一格的,特别是近体诗较少“杀气”。有的明丽,如《邠州七绝》:
棠梨树下鸟呼风,桃李蹊边日复红。一百里间春似海,孤城掩映万花中。(《全编》第140页)
有的清幽,如前引《道吾山》、《兰州庄严寺》、《江行》等。《江行》云:
野犬吠丛薄,深林知有村。岸荒群动寂,月缺暝烟昏。渔人随星出,云帆挟浪奔。橹声惊断梦,摇曳起江根。(《全编》第10页)
有的含蓄隽永,如前引《丁酉金陵杂诗》其一、其四。
有的劲瘦,如《登洪山宝通寺塔》,总之,谭嗣同山水诗体裁多样,格调不一,有较深的诗学造诣。
还有一点即是谭嗣同山水诗喜用白描之笔,不喜掉书袋,这也是他与学人之诗的宋诗派格格不入的原因。
谭嗣同作为维新派重要诗人,与黄遵宪、康有为、梁启超相比,其“诗界革命”实践并不多,由于其三十四岁即辞世,一生未曾跨出国门,视野终不如黄、康、梁广阔。因此其山水诗之“新意境”缺乏异域景观,显得不够丰富。如果天假以年,亦周游列国,那么其山水诗成就肯定更上一层楼矣! ( 王 英 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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